AI承诺给我们星辰大海，可眼下端上桌的，往往是一盘盘发光的二进制泔水。Slop，韦氏词典2025年度词汇，原指“喂猪的泔水”，如今被赋予了新的内涵——AI批量生成、毫无灵魂的低质内容。只要常浏览网络，就难逃一桶又一桶的AI泔水裹挟，而那种生理性的恶心感，非但不是矫情，反而是我们对抗算法同化的最后防线。

这类AI内容有着鲜明的“模板感”：商业分析文逻辑完美、结构工整，每段必以“值得注意的是”开篇，“综上所述”收尾，用“这不是……而是……”生硬过渡，像块抛光后的特氟龙不粘锅，顺滑光亮却毫无温度。看多了便让人反胃，于是“评论区AI鉴定师”应运而生，“一眼AI”成了流行标签。我曾支持AI写作，坦言自己的文章多有AI参与，还觉得“鉴AI”不过是众人寻求优越感的无聊游戏——仿佛能看穿假象，就多了几分慧眼。

如今我的想法变了，却并未否定AI写作的价值。在信息繁杂、时代速变，过往经验失效、新知转瞬过时的当下，AI无疑是公众传播的得力助手。但核心前提是，产出的内容绝不能让人恶心。这种恶心无关引申义，就是纯粹的生理不适，面对一篇光滑空洞的AI Slop，你或许无法理性拆解不适的原因，可身体早已替你做出了反应。请相信这份本能，它不是软弱，而是数字时代里，独立个体对抗同质化的粗暴且有力的抵抗。

一、蜂巢思维的诱惑：顺滑背后的同化陷阱

《瑞克和莫蒂》中的角色Unity，是典型的蜂巢思维生物。它接管星球、同化所有居民，让那里没有战争、歧视与孤独，人人步调一致，共享温和的集体快乐。新近美剧《同乐者》也有类似设定：所有人共享思维、绝对善良、无贫富差距，始终微笑友好。而如今的AI Slop，正是这种蜂巢思维的触角，悄悄渗透进网络空间的每一处。

LinkedIn上，AI自动生成的回复清一色是“非常深刻的见解，受益匪浅”；小红书的AI种草文，都用同款语气惊呼“绝绝子”；短视频的AI旁白，连呼吸停顿都被调校到最易上瘾的频率。这种顺滑感极具迷惑性，它不痛不痒，甚至让人舒适，像温水包裹全身，替我们思考、替我们表达，省略了人际交往中必要的摩擦与误解。

若不对这种顺滑感到恶心，我们便会自然而然地接纳它：开始模仿AI的表达方式，只因效率最高；开始容忍逻辑模糊的信息，只因无需费脑。这恰似“忒修斯之船”悖论——当我们思想的每一片碎片，都被标准化的Slop逐步替换，等完全适应这顺滑的互联网时，“自我”还存在吗？或许早已沦为蜂巢思维的一部分，成了快乐却空洞的载体。更具隐喻的是，Unity最初借呕吐物传播，《同乐者》靠唾液完成感染，而对抗这种同化的方式，恰是动画里的解决方案：通过剧烈的生理性呕吐，将外来意识强行排出体外。呕吐，本就是身体对抗同化的暴力抵抗。

二、作为免疫系统的恶心：本能背后的进化智慧

我们总低估身体的智慧。1858年纽约的“泔水奶丑闻”中，奸商为降低成本，用酿酒厂的滚烫酒糟废料喂养奶牛，病牛产出的淡蓝色、带菌牛奶，被掺入石膏、面粉、糖蜜伪装成优质鲜奶——它看起来比真奶更洁白浓稠，却每年毒死8000名婴儿。核心原因之一，便是婴儿尚未建立成熟的“恶心机制”，无法拒绝这被掩盖的毒药。

人类天生排斥苦味，但针对病菌与污染的“核心恶心感”，要到3~5岁才完全建立。成年人喝一口腐臭怪异的泔水奶，生理本能会迫使呕吐，可婴儿的味觉警报被甜味覆盖，饥饿让他们吞下毒药，最终殒命。如今我们面对的AI Slop，正是2025年的“泔水奶”：堆砌的SEO关键词是当年的面粉，模拟人类情感的圆滑语调是当年的糖蜜，看似合格，实则空洞有毒。

进化心理学认为，恶心是人类最晚进化出的情绪之一，是行为免疫系统的核心。原始丛林中，它防止我们误食腐肉；数字丛林里，它阻止我们吞下陈腐语言与反刍感受。看到AI美女的六根手指产生恐怖谷效应，读到车轱辘废话心生烦躁，都是基因在发出警告：“这不是人创造的伪物，没有灵魂，别让它侵入你的大脑！”若无这份恶心感，我们便如毫无防御的婴儿，喝下精心调制的认知毒药，渐渐患上“认知软骨病”。

三、我不吃，故我在：拒绝是自我的边界

萨特《恶心》的主人公洛根丁，突然发现事物剥离名字与意义，只剩荒谬赤裸的“存在”，由此生出强烈的恶心感。如今我们正面临同款危机：当语言剥离“交流意图”，沦为单纯的概率组合；当图像剥离“观察视角”，变成机械的像素堆砌，世界便成了一口不断翻滚的Slop大锅。

做一个彬彬有礼的食客很容易：假装品尝、假装点赞，将这一切归为“科技进步的必然代价”，像被Unity同化的人那样，挂着满足的微笑融入温暖的蜂巢。但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——拒绝食用，果断吐出。法国哲学家茱莉亚·克里斯蒂娃认为，婴儿最初无法区分“自我”与“世界”，主体性的确立，始于第一次拒绝食物或排出异物。通过说“不”，排斥“非我”的存在，我们才划定了“自我”的边界。

AIGC时代，“创造”已变得廉价，AI可一键生成亿万首诗、亿万幅画、亿万篇论文。此时，决定你是谁的，不再是你读了什么，而是你拒绝读什么；不再是你写了什么，而是你拒绝怎么写。我宁愿保留瑞克式的、不体面甚至痛苦的权利——呕吐的权利。在生理性痉挛的瞬间，在酸涩胆汁的气味里，能无比清晰地感知“自我”的存在：我是有肉体、有缺陷、有偏见，却绝对真实的生命体。

既然2025年的年度词汇是“猪食”，那么人类最高贵的墓志铭，或许该是：我想吃点好的！Wabulabudabuda！